一個有趣的事實:到本世紀末為止,社交平臺上逝去的用戶數將會超過活人。

  在古埃及和瑪雅,人們會建造巨大的金字塔來緬懷死者。在古希臘和古羅馬,人們會舉辦盛大的葬禮來告別哲學家和戰爭英雄。19世紀,巴黎的居民們自發性地來到大街上悼念維克多·雨果的逝去。

  1997年,英國的電視臺為全球超過25億人轉播了戴安娜王妃的葬禮。2018年,人們在社交媒體上點蠟燭為霍金和李敖們的逝去弔唁。

  時代在改變,紀念逝者的方式也在改變。人們常說,社交媒體已經從方方面面改變了人類社會。但是社交媒體究竟是如何改變我們的呢?網路弔唁(digital mourning)即社交用戶在社交平臺上緬懷逝者的行為,本文試圖以其為切口,探討社交媒體如何改變人類的社會行為以及人們對於世界的認知。

  名人的逝去以及集體記憶的構建

  對於名人逝去的網路弔唁行為而言,首先改變的是相關的經濟模式。得益於社交媒體的特性,在此之上的所有行為都有機會利益化。以微博為例,如果一名大V在名人逝去以後發佈了一條相關內容,那麼他收穫的是數以千計的轉發和點贊,而這些都有可能轉化成粉絲和閱讀量。長遠來看,這些粉絲和關注都將會轉變成經濟利益。

  根據Vice201836日發佈的《當你往朋友圈轉發 “6316” 的段子時,有人已經靠這個賺了一大筆錢》顯示,在社交網路平臺上,除了利用流量賺錢以外,還有更多相關的灰色產業。有些網站會在網路熱點事件以後,迅速購買百度熱搜指數,讓自己的文章登上搜尋引擎的首頁,將網站變為流量大戶。

  因此,儘管發佈人主觀上並沒有希望依靠悼念名人來賺取錢財,但社交媒體的相關特性已經決定了他們擁有這樣的可能性。某種程度上來說,對名人的網路弔唁已經成為了一種經濟行為。

  僅僅在100年前,葬禮還被認為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或許只有製作棺材的工匠、訃告的撰寫者以及火葬場的員工才有可能從亡者身上榨取錢財。但時至今日,禿鷲圍繞著亡者的屍體,喝著他們身上最後的血肉,而名人的巨大影響力放大了這種效應。

  在傳播史上,上一個引起大範圍討論的名人逝去事件還是戴安娜王妃的葬禮。這也是電視時代最大範圍的群體弔唁事件,全球有25億人觀看了她的葬禮。時至今日,英國王室成員在葬禮上的一舉一動還被反復解讀,無數的人仍舊在網路上緬懷著這名王妃。

 

  戴安娜王妃的葬禮成為了一代人的集體記憶

  通過電視的傳播效應,戴安娜王妃的葬禮在人們心中構築了一種集體記憶。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來說,集體記憶擁有塑造人類認知,增強社會凝聚力的功能。根據研究戴安娜王妃的相關學術文獻記載,在舉行戴安娜葬禮的1997年,英國人整體的社會情緒是抑鬱的,自殺率也增長了18%

  與社交媒體相比,電視的傳播是單向的,而社交媒體的傳播是多向的。由於社交媒體的特性,人與人之間因此被連接在了一起,它也改變了人們抒發情緒,傳達情感的方式。在電視的傳播之下,雖然有25億人得知了戴安娜王妃的死訊,但他們之間的交流還局限于朋友和親友之間。

  但在社交媒體的加持之下,現在每一個人的情緒都有可能傳達到地球的另一端。如果你在推特或是Facebook上搜索關於邁克爾·傑克遜的弔唁內容,你可以看到用各種語言和各種形式(文字/圖片/視頻)展現的內容,那麼這對於集體記憶的構築又有什麼作用呢?

  在社交媒體的時代,人們正在將名人的逝去演變成大眾娛樂的一部分。人們關心的並不只是他的逝去,而更關心通過在社交媒體上傳播相關內容來完成自我呈現。舉例來說,如果你在朋友圈發佈了一篇緬懷霍金的文章,那麼你在潛意識裡想表達自己是一個關心時事,關心科學領域的形象。

  在這樣的可能性之下,人們關於同一件事的集體記憶反而越發單薄,因為在社交媒體時代,我們關心的都是自己的帳號,以及與這個帳號相關的人。我們想要通過在社交媒體上的內容,打造出一個在網路上的人格面具。與電視時代的單向傳播相比,在社交媒體上,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自媒體,對於一件事的觀察角度和看法自然也就不同。

 

  在網路上,我們每個人都帶著面具

  如果將電視時代比作廣場,那麼在網路時代,我們就像關在獨間裡的一個個獨立個體,向彼此呐喊,但對方卻充耳不聞。過去,名人的葬禮就是一個凝聚社會的儀式,由於傳播的單向性,人們對於這件事的情緒與感覺也趨於類似。但在網路時代,名人的葬禮成為了網路使用者的消費資本,一切都趨於娛樂化,以往凝聚社會的能力也消失不見。

  本世紀結束以前,人類社交平臺上的逝者數量將會超過活人

  網路弔唁影響的不止是名人,還有我們普羅大眾。根據一項調查顯示,Facebook的日活用戶已經超過了10億人。而從Facebook使用者的增長情況以及註冊使用者的年齡段變化來看,這個社交平臺上大概有1000萬~2000萬註冊用戶已經去世。於是有人據此預測,若這一資料增長速度不變的話,那麼到本世紀結束的時候,Facebook上的死亡註冊用戶將超過活人。

  除了Facebook,這一現象也出現在TwitterInstagram、微博以及微信之上。但是關於這方面的思考卻遠遠落後于現實,時至今日,人們還可以點開去世之人的社交帳號,看到這些頭像永遠不會點亮,卻依舊橫亙于他人的好友欄之中。

  對於逝者社交帳號的處理,不同社交平臺有著不同的處理方式。在這方面,Facebook擁有比較妥善的處理方式,2015年其宣佈了一項措施,允許逝者的親戚或伴侶註銷死者的社交帳號。同時,如果Facebook確認帳號主人已經死亡,他們就會在帳號的時間流上自動發佈一則訃告。

 

  Facebook還允許人們開設弔唁介面來説明其他人緬懷逝者

  Twitter則會在帳號主人6個月沒有上過線的情況下自動登出帳號。但在LinkedIn上,則沒有類似的措施,這就使得如果帳號主人死亡,那麼生日祝福、工作邀請、好友申請以及郵件依舊會源源不斷地發送到死者帳號之中。在歐美研究相關現象的學者,將死者遺留在社交帳號上的內容稱為網路遺產

  在人類以往的死亡文化之中,一個人的死去意味著關於他的一切都已經入土,活著的人只能通過照片和書信等內容來緬懷他。但在網路時代,即便一個人已經死去,他的社交帳號依然有可能存在於這個世界之上。當你點開微信、微博或是Twitter的時候,依舊有可能看到他的頭像,一旦他被盜號,你甚至可以看到他在繼續發佈社交內容。在網路時代,一個人的社交帳號就像他的幽靈一樣,永遠地徘徊在人間。

  深層次看來,這一現象對於人類的文化有著深遠的影響。有一種說法認為,尼安德特人與智人在智力上並沒有太大的差距,但智人之所以能在這場生存競賽中勝出,依靠的正是對於死亡這一現實的認知。考古證據發現,在尼安德特人的習俗之中,並沒有葬禮這一概念,但智人卻會在親友亡故之後,舉辦葬禮,紀念他們的離去。

  在社會學的層面上,葬禮有著諸多作用。其中之一,就是展示了我們對於死亡這一概念的恐懼與敬畏。對於智人而言,死亡是一個可怕的終點,因此我們需要遠離它,憑藉這一認知,智人對於生存的渴望更為強烈。另一方面而言,葬禮也有著凝聚群體的作用,它讓活人用非破壞性的方式向死者致意,把由於人的死亡而被擾亂的社會關係重新平衡起來,它可以維持社會的凝聚力並防止社會崩潰。

  在人類社會的傳統概念之中,弔唁是一個自我保護的機制。人們通過葬禮和弔唁這樣的社會行為,來消化一個人的死亡,從而讓自己免於巨大的悲痛之中。在網路時代之前,這樣的行為可能只需要幾個月,就可以讓活人從失去親友的悲痛中走出,但由於網路時代的特性,這一行為的時間擴展到了幾年甚至十幾年的時間。只要你打開社交平臺,就能看見逝者,這樣的事實對於人類的死亡文化有著巨大的破壞作用。

  有意思的是,在科幻劇《黑鏡》中,就有了關於這方面的思考。在黑鏡第二季第一集《馬上回來》中,女主角的男友因車禍死亡,極度思念男友的女主角在朋友的推薦下,利用他在社交網路上留下的資訊塑造了一個具有男友性格的人工智慧,但最終女主角認識到這個假男友不過是幻想,自己還要回歸日常生活。

 

  在《黑鏡》中,女主人公通過男友的社交遺產把他重塑了出來,但結果卻令人唏噓

  現在看來,這一集就是網路弔唁的現代寓言。在人工智慧飛速發展的今天,像是《黑鏡》中的例子可能在未來十年之中就有可能出現。從科技發展的角度來看,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進步,通過相關技術,人類甚至能實現某種意義上的永生。

  但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這樣的永生不過是一種欺騙。它對於人類的葬禮文化有著巨大的影響,死亡不再是一個終點,我們對於逝去之人的感情可能也不如以往那麼深厚,網路弔唁可能會讓我們淡薄對於死亡的認知。另一方面,沉溺在這樣的幻想之中不過是飲鴆止渴,死去的人已經死去,在人世間留下這樣一個Avatar(化身)只會徒增自己的悲傷而已。

  最後,我想用劉宇昆在他的科幻小說《終結歷史之人》所寫的一段結尾:

  過去從未死去,過去與我們同在。無論我們走到哪裡,我們都被玻姆-桐野粒子環繞著,由此我們可以看見歷史,像看窗外的風景一樣清晰。死者的痛苦與我們同在,我們聽見他們瀕死的嘶喊,行走在他們的鬼魂之間。我們無法閉眼不看,充耳不聞。我們必須為他們作證,代他們發聲。我們只有一次機會,把事情做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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